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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fun

《归乡》

一人圈匿名独食系列,脑内解码,码到深处有似无。

童年捕捉到的天牛,就死在那一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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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一种古典的命运前欲拒还迎,这品质或可能追溯至万年以前。”

 

川崎先生写下这些时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他扶着有些陈旧的银边眼镜,笔尖依然是自持傲慢的,丝毫无意虚心向任何人寻求抚慰。当他携着灰粽色的提箱慢慢走下列车时,乡下的晚风温温凉凉拂面而来,炊烟向着赤橙的半面天泊上他的视线,这一刻尚且来得起捕捉落日的最后一瞥。

 

时至1963年傍晚,关于川崎先生,已经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讲述的了。

 

借着站前的礼仪镜整理衣装后,老先生在富野家解决了晚餐,精神矍铄的娜娜子亲切地接待了他。她依然唤他“孩子”,即便当这多年不归乡的老小少爷一改往昔的挑剔,颤着手扶上陈皮茶连连说好的时候。娜娜子笑起来,面上的皱纹鲜有不随其绽放的,川崎先生有些唏嘘——笑老的人总归是幸福的,总归是。

 

笑老的娜娜子却是看着年迈的小少爷轻轻搐动的手指叹气。

 

你呀。你这坏小孩。怎么就老成这样了?

 

川崎先生将手收回,在亲者面前不善照顾自己的人总是气短,他心虚地抓紧怀里的帽子,指头不听使唤时松时紧。

 

去过东京的人都会老,您是没出去过。川崎先生努着嘴嘟嘟囔囔。

 

适逢娜娜子捧上水果篮,柿子饼,一碟子糖——却听得此答,便又顺手收回了这碟糖,老太太理理白发,坚定地把糖放到背后。娜娜子堵这口气时,后院正咕嘟咕嘟烧着水,木门像个画框,垂叶在外,白雾袅袅,她的儿子儿媳正压低声音说着关于母亲早年的家常,间或有些欢喜的笑传来,电视机里收视率最高的动画片也开始了片头曲,这些默不作声的细微变化忽然被安静地前置,成了放上又收回的糖最好的注解。

 

娜娜子就瞪眼,川崎先生也瞪眼,石英钟的指针喀嚓走过几秒,又几乎是同时,他们都笑了。

 

川崎以家宅安置为由婉拒了娜娜子的挽留,他慢慢踱回老宅,倒是没有多少归心似箭,虽知道这是最后一站了,到底很多时候,当行舟到了一个泊口,总该有喜迎归返的体面,哪怕今日他病体沉疴,似也未较离时添些许锦绣。

 

外庭如他预想的一般被层层绿植覆盖,枫藤茂密层层叠叠,长青又离天空更近一步。川崎抬头望去,一个四岁的孩子一溜窜上树体,随着琼枝爬到屋脊上,夕阳将他的身影拉的投在半面窄墙上,他晃晃悠悠踩着瓦,抱着石鬼头得意地坐着。

 

他迎着风唱起了儿歌。

 

川崎驻足,他记得这首的只字片语,便想等个究竟,解多年记不起的空缺。

 

那孩子尚来不及给他这迟到的机会,孩子的母亲便踏着小步追出来唤。

 

“谦也?谦也?快点下来。”

 

女人声音不大,慌张又井井有条地劝着。

 

那自由的小孩低着眉,从被风灌注的夜空中踩着枝丫哧溜爬下来。

 

川崎等了等,确实听不到再有歌声起了,他握住发抖的右手,在腕骨上握了握,又在手心手背捏了捏,然后拉着更加清瘦的影子回了家。

 

老人精力不济,便是他早年富有锻炼,也逃不过吃饱喝足身乏惫懒。他在每个厅门前探头看了看,那些记忆里的声音都散去了,但熟悉的摆设大致不变,旧屋里里外外待清理的地方太多,他吸了口气,将外套搭上椅,稍稍提袖到小臂,整理了一张书桌,末了,又压了椅背轻轻像四个方向摇晃,做了一番检视,适才收拾了床铺,洗漱歇去。

 

这一夜他断断续续地睡,大抵是做不成什么美梦的。

 

 

 

1933年冬至,他曾在一番踌躇后决定回一趟横滨看望娜娜子。

 

那个热闹的守岁夜,川崎在宴客的笑中感到慌乱又空虚。他谢绝了烟酒,借着一手好牌和藤田、坂口交了底,说着举国上下不善的风声、看似四通八达却不确切的前路,坂口抽烟抽得更凶,这个关西来的男人仿佛半辈子都在用这种单一的自损方法纾解一切压力,藤田倒是轻松笑着连连摇头,直言想也毋用,他不再提,只掷出牌面,三人各怀心事的沉默了一瞬。川崎就在这时抬起眼隐蔽地觑视着远处捧着米酿的女人。

 

已经成熟太多的娜娜子依旧默契地察觉了小少爷的视线,她看不清的面目不知是笑还是默然,倒也远远地安然颔首回应着他。

 

他不大记得那个短暂到不似真实的对视,但他记得那几手好牌打成平局。

 

在这个迟暮的早晨,思及旧年的川崎兴起,抖着手擦净了一个装有棋牌旧物的木盒,他试着将回忆放到更远,却像飘进深水的鱼钩,触了珊瑚林。相较于他的亲朋好友或昔日同僚,他记忆里丢失的领土还未涉足这一生的首都。人老了愈加宽容,川崎自知是没有怨言的。

 

所以当回忆的海潮淹没头顶时,这有海歌作伴的岁月已经是及至1911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在那疯长的浪潮里站起身远赴东京都,离行前留下的木盒崭新,内里叠满了闪烁的勋章,父亲那双手粗粝厚重,轻轻落到母亲的后背上,又重重抚摸自己的前额。

 

那时他也还是个爬上屋脊唱歌的孩子,心口的烦闷被赤足下的树根簇拥着,又被入目的飞鸟铺满霜色,那些涩口的苦还品不出多少就被母亲和姐姐贴心收纳了,倒是娜娜子搂着他,替他流了些泪。

 

只是后来他没有等到木盒里更多的勋章,却连仅有的都失去了。

 

母亲埋下那些闪亮如新的勋章,她深深地跪坐在地上,肩绗瘦小,暗灰色的四君子从裾末委顿入泥,他就记住那一夜天上的星星跑到地上,又兜进土里,风彻夜的咸湿,母亲的手冰凉,平潟的海上一直等不到日出。

 

他挽着母亲一步一步回家的时候,夜里树影鬼影不再成为他的梦魇,他专心恨着地上可能会绊倒母亲的石头,恨着年久失修的昏暗路灯,恨着邻里彻夜不眠的小狗,他恨得不知所措,胡思乱想且方向全无,有一刻他恨不能将干枯的母亲吃进胃里去,仿佛这样既能守住她,亦能守住自我。

 

当这一切翻绞的情绪终到达尽头时,也就是在他艰涩地看到娜娜子点了灯等在门口的那一刻,他感觉脑子里的一切都死去了,它们沉淀着下落,腾出一片雪一样的素白。娜娜子定是又哭了,头低垂如濒死之鹅。

 

而他将母亲稳稳地,带回了家。

 

已是大正的太阳炽热之年,海夜的第二日,远嫁的姊妹赶回来,红着眼眶搂着他,左摇摇右摇摇,还当他年岁轻待人哄。这个盘着陌生发髻的美丽长姐唤他小名,一声又一声。川崎觉得,她是比他更需要人这般对待的,他怯怯地小声念出她的小名,只一声就感到怀抱收紧到令他疼痛不已,他像做错了什么一样闭上了口,再不开口。

 

一个久未同他亲近的血脉在耳边低语着:“母亲说的是,别听外面瞎说。别听别听。只是……只是啊。只是去东京都的人啊,都老得快。”

 

去东京都的人啊,留在那或不留的,都难再回来。

 

而这清空的木盒后来装过很多东西,有他的扑克,母亲的信,姐姐的发髻,娜娜子给他备下的糖果点心。

 

这不是他第一次回忆到这里,川崎坐回到前一夜收拾出的书台前,颤巍巍戴起那副银边眼镜,缓缓展开小记的第一页。

 

1921他第一次提笔回忆录时,定然是听从了海音。

 

“秘密的死去,就像一直活着。我总希望地上的星星,不再回天上。”

 

 

 

这时候屋外的小路上传来一个年轻母亲的呼唤。

 

“谦也……谦也?”

 

女人提着厚重的裙裾踩着木屐走过,和服上飘着铅色的云。她走不快,一声一声叹着气,而那被呼唤的孩子始终没有出现。

 

川崎分心去看,不知为何又开始执着于那首儿歌。

 

那个叫谦也的孩子哪去了?

 

屋外的天空没有见他,年轻的榕树身上寻不见他,泛着金色海浪的屋顶望不到他,漆黑的鸦鸟笑着腾开翅膀,死守这个迷藏。

 

川崎站起身,远远听到邻里的讨论慢慢向着那位母亲聚拢,他们看上去都不太担忧,只是有些烦扰和揶揄。

 

谦也哎……这小傻子又疯去哪里摘太阳啦。

 

川崎笑着摇头,忽而瞥见前院里一阵窸窸窣窣的一团黑影,他有些迟疑地扶正了眼镜。

 

谦也像个灰扑扑的小松鼠试探着从盆景后面伸头瞧,眼眸正直黝黑,头发乱乱的,眉毛也乱乱的,但衣角和鞋边都很干净,是个有教养的野孩子。他窜进川崎的院子里时或许并不需发出多余的动静,老人饶有趣味地细细看这不速之客布下的玄机,那些盆栽的位置也有些移动的痕迹,它们形成一个缩小的堡垒,背靠半身樱树,承蒙晾晒的织物遮天,不大不小战壕正够一个小人的影儿猖獗。

 

老人和孩子对上目光,谦也悚地一惊,川崎却是笑着对他招招手。

 

边角有泥印的小皮鞋在地上划了划,向后蹭半步,又向前蹭两步,最后哒哒哒地跑来。

 

“川崎……先生?”

 

 

 

“川崎君。”会这样叫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十六岁的姐姐,一个是四十三岁的娜娜子。后者这么喊他的时候,只有久别重逢的那个冬至,当他用一个玩笑化解隔阂后,他的人生中再也没有一个如此唤他的亲切女音。若真要计较,这一句被赋予过深意和郑重地年岁,还是他的姐姐尚未出嫁之时。

 

他喜欢姐姐的发饰,藏了一些,甚至会偷偷戴在自己的抹了胶的黑发上。他总觉得有一天会被姐姐发现,可直至他最后一次藏下一枚妇人髻,他的姐姐什么也没有说。

 

那是安置了父亲遗物的第七日。他跪坐在门后看着姐姐伏案找寻,一只手握着盘发,一只手碰着妆台上的瓶罐,耳边指甲盖和白瓷亲吻的声音让他的脑子有些昏沉,而他看着女人忽然放弃了一般缓缓挺直了背脊,然后女人张口,他瞬间便将视线移开了,并转而看向纸门上的灯影,已做人妇的长姐在门上像个巨大漆黑的伥鬼,侧面开合的唇口掩着獠牙,将审他判他,押他下狱。

 

“你这皮蛋。把我的发髻藏哪了?”川崎在心里自导自演着下一场女人戏。

 

可那美妇人只是用从未有过的陌生口吻念他的姓氏,川崎君。伥鬼挪了挪位置,灯影渐小,又变回了姐姐——一个比他瘦小太多的女人,那一声呼唤之后她确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可川崎却已然知晓了。瘦小的姐姐停顿了一会,又转回身,她别一针绕一梳,终于盘上发。他也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但姐姐永不知晓。亲缘的道别,仿佛一生之初的见礼。

 

他和母亲伫立在门口,看着姐姐缓缓踩着夜色离去。

 

天上悬着一盘香气逸散的月亮,朦胧圆润,皮薄馅大,望着馋嘴。他总觉得食欲是第二大不可抵抗的诱惑,不清不白,黏黏稠稠,故他宁可盯紧姐姐的背影也不愿多看天上,只是无奈月亮盛大,流香淌了一地,他怕姐姐踩着不稳,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又像被月光的高脂烫了嘴,最后只能颓唐挽紧母亲,望着姐姐素衣灰锦,渐行渐远。

 

 

 

“她像一片乌云,悄悄飘到月里去。”

                       川崎  1933年12月

 

 

 

川崎先生递了一个月见团子给谦也,告诉他在另一个国度里见月是一个怎样的日子。

 

“千里之外也望团圆——邻国的人们称之中秋。”

 

一个团子足以收买童心,谦也双腿并拢坐姿规整,两手捧着胖胖大大的团子从左边咬到右边,一瞬间牙齿便被甜糯滑腻的糕体纠缠住了,他皱起眉,像较劲一样闭着嘴用力咀嚼。

 

川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忍俊不禁,老人的眼皮笨重,笑起来时像没叠齐的被子压了边,干净柔软还带点病弱的倦。懂事的野孩子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快速咽下一口甜糯的滋味,嗓音清脆地回问:“中秋也吃月见团子吗?”

 

“也吃吧。不过他们那的人,主要吃月饼。”

 

“我有时就想把月见团子叫做月饼!”

 

“这样啊。”

 

“我叫妈妈把它们煎得扁一点,我喜欢那样吃。”

 

“唔……其实我也喜欢。”

 

老人眨眨眼,对谦也炫耀道:“我都是自己这么弄着吃。”

 

发现一个共同爱好的谦也就像兜满松子的小动物,放开了热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川崎就告诉他,其实他们有更多的相似点。老人把收到的赠礼盒拆开,将团子点心摆上碟,然后搁在小孩面前。他问他,你昨天唱的歌怎么唱的,你还记得吗?

 

小孩想逞个强却无奈现实不允,只能有些腼腆地说实话,我只记得这一句。您是看到我爬树了吗?

 

川崎发了一会呆,然后慢慢地回应道,是啊。我以前也喜欢爬树。

 

穿着别的孩子没有的小西装小皮鞋,人前是个坐姿端正的小绅士,却喜欢爬树坐到屋脊上。那时候的川崎一家,也有一个会提着厚重的和服出门唤他的妈妈,一个把桌椅门栏擦得干干净净的娜娜子,还有永远第一个找到他的姐姐。他沾了多少泥,都会拿着小帕一点点擦,擦净了还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东瀛小公子,那西洋的日头攀上东方,他不知这片土地上正升起一种惶惑却狂热的梦想,却懵懵懂懂察觉到自己血脉里寄宿着一些惶惑狂热的瘟,正随着大浪滔天的命运一同醒来。

 

他等着。

 

要么外出务事的父亲回来时第一个见他,要么他的姐姐牵着他回家。

 

后来他越来越不希求前者,便几乎将所有的盼望寄托给了后者。

 

谦也问他:“川崎先生什么时候不再爬树了呢?”

 

川崎不觉得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当我既等不来父亲,又等不到姐姐,爬树只会让母亲着急,让娜娜子担忧的时候。”

 

他说了谎。

 

 

 

藤田死去、坂口失踪的那一年,他们离那年的月见节还有一个月。

 

那时他已经孑然一身,再无亲缘。他的木盒落了厚厚的尘,他的耳旁是疯涨的潮声。海啸肆虐着他的脑子,无数地人责备着一切,他这一生在那一日,幸存而永不幸终。他没有去找娜娜子倾诉任何,只在电话里用词匮乏地安抚对方,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那时候他的右手已落了顽疾,像宣泄终生的怒火一样日夜不休的发抖。

 

他艰难地爬到树上,磕磕碰碰跨上屋脊,没有两个童年伙伴的埋汰,儿歌到底是再也不记得下文。

 

举国的月亮,未满而恒亏。

 

 

 

“我和我足下的土地,一同生了瘟。那汲汲营营的菌丝,总要死在青天白日之下。”

                                                                                    川崎  1945年8月

 

 

 

一生之末,何其浑浊。可老人的眼眸却天然且清澈。

 

在真正无垢的孩子面前,川崎老先生就这么坦然地说着真真假假的谎。

 

谦也说:“您想念娜娜子奶奶的话,我能帮您去叫她。我跑得快。”

 

川崎问他:“你想念你妈妈么?”

 

谦也老实地回答:“有点想,有点不想。越想……越不想?”

 

川崎又笑了。

 

“就是这样的呀。”

 

他们琐琐碎碎说了一些,在这个月见日,太阳的序幕没有降下,月亮远远未及登场,老人说得累了,右手不安分地拍着左手,眼皮耷拉下去。谦也乖乖地闭上嘴,捧着脸看着新的老小朋友发起呆,等他的母亲终于寻来,女人轻声寻了纸笔写下感激。她领着小孩不疾不徐走出院门时,谦也似有所感地回头瞧了瞧。

 

窗帘被风吹动,川崎先生搭在左手上的右手终于安分了下来。

 

 

 

这一生他断断续续地睡,大抵是做不成什么美梦的。

 

 

End


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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